「疼始康定」(OxyContin)是一種強效止痛藥物,上市時大獲好評,但後來卻引發成癮問題,甚至造成海洛因(Heroin)使用者大量增加。影集《Dopesick》敘述了當年因疼始康定出現的成癮狀況,紀實報導《疼痛帝國》(Empire of Pain)則披露了更多內幕。
讀《疼痛帝國》前,俺以為會讀到類似影集《Dopesick》的內容,但轉為紀實形式的文字版本──俺依稀有個印象:影集《Dopesick》改編自一本非虛構的報導。不過真讀了《疼痛帝國》,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回頭查查,發現《Dopesick》的確改編自紀實報導,不過是另一本書,書名就叫《Dopesick》。
俺沒讀過《Dopesick》這本書,倒是看過影集,內容描述美國藥廠「普度」(Purdue Pharma)開發了疼始康定,上市之後被大量使用,造成藥物成癮者大增。影集由幾條故事線交錯構成,包括礦區醫生及工人(藍領階級是止痛藥的主要使用客群之一)、普度藥廠的高層及銷售團隊、政府相關部門官員、注意到藥物濫用問題的緝毒探員、針對普度搜證的檢察官團隊,以及控制普度的薩克勒(Sackler)家族成員,尤其是自稱開發出疼始康定的理查‧薩克勒(Richard Sackler)。
《疼痛帝國》則聚焦在薩克勒家族,從理查的祖父艾薩克(Isaac Sackler)講起,自理查的伯父亞瑟(Arthur Sackler)那一輩開始詳述──薩克勒家族從亞瑟開始成為鉅富,亞瑟經營的公司很多,不過最大的財富來源就是製藥事業。書的後半有一部分與《Dopesick》影集略有重疊,都提到了打算起訴普度的檢察官如何作業,不過整體而言,《疼痛帝國》的時間跨度更廣,除了起始點更早,後續還提到普度藥廠起訴案之後的種種發展,一直講到新冠疫情這幾年,兩部作品的焦點與敘事方式也不一樣。
雖沒讀過紀實報導《Dopesick》,不過既是紀實報導,副書名又是「讓美國成癮的經銷商、醫師與製藥公司」(Dealers, Doctors, and the Drug Company that Addicted America),想像起來內容應是描述製藥產業如何以歪斜的運作方式滲入醫療體系,致使許多人藥物上癮。而影集,一如小說,選擇以「故事」方式呈現,所以把角色推到最前面,用不同角色引領的故事線,讓觀眾明瞭不同身分、不同社經位階的角色,如何在知情或不知情的情況下,變成整個成癮脈絡的箇中環節。
「講故事」的好處是可以讓閱聽者理解角色:藥廠早就得知疼始康定有危險,為什麼執意上市、又用什麼說法自我說服,有問題的疼始康定為何能通過相關單位的檢驗、醫師又為什麼放心地把它放進處方簽,以及原來並非藥物上癮者的角色,如何因為服用「安全」的疼始康定而成癮、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而不同角色的不同遭遇,可以組成社會概況,呈現當時這款藥物對整個美國的影響。
從這個角度來看,《疼痛帝國》的敘事方式很有趣。它看起來也以角色為主,許多橋段讀起來像是小說,不過情節全是真實事件,角色倘若發言,也都來自實際的紀錄──有些是作者基夫(Patrick Radden Keefe)的採訪,有些是文獻資料,包括私人回憶錄、公開演講或訪問。基夫標註或說明了所有發言的出處,閱讀時會讓俺想起拉森(Erik Larson)的《白城魔鬼》(The Devil in the White City)──拉森把真實事件不加虛構「小說化」的手法,使他的作品被稱為「Faction」,亦即「Fact」加「Fiction」,真實的小說。話說回來,俺認為基夫並未打算使用拉森的寫作手法,《疼痛帝國》的架構仍是本非虛構報導,只是處理得如大眾小說般易讀。
《疼痛帝國》從亞瑟登場後就出現讓俺驚訝的情節。亞瑟似乎精力無窮、掌握多家公司,但真正讓俺驚訝的是亞瑟行銷藥物的手段──亞瑟擁有幫藥廠打廣告的廣告公司(事實上他參與運作的廣告公司至少有兩家,而這兩家幾乎囊括大多數的藥廠廣告業務),他會幫類似的藥找出看似不同的適應症,盡量擴大用藥族群,並且針對醫生或醫院做廣告,包括在醫學雜誌上刊登(而雜誌由亞瑟的另一家公司發行),或者散發有其他醫生背書的廣告宣傳(但那些廣告上的醫生並不真的存在),以及利用法律漏洞讓藥品順利上市及延長獲利期限。
如此一來,亞瑟幾乎控制了所有資訊提供方,確保自己行銷的藥物暢行無阻,讓醫師把藥開給甚至不見得需要那些藥物的患者。
這套手法到了理查這一輩變本加厲:除了鑽法律漏洞,還會利用各種方式買通相關單位(例如提供高薪職位);在廣告詞裡造假,誇大療效而且不提風險;成立人數眾多的業務單位,以高額獎金誘使業務員到各地醫院傾銷疼始康定。當成癮問題越來越嚴重時,普度多以「成癮者本來就有濫用藥物的問題」回應;而薩克勒家族一直把普度擋在自己前面,雖是董事會成員卻插手實際運作,等到普度遇上危機,該家族則加速掏空普度的資產,轉進自己口袋。
《疼痛帝國》當中提過,普度和薩克勒家族對疼始康定成癮問題的看法,與軍火商是類似的──「槍不會殺人,人才會殺人」,所以「藥不會害人成癮,人才會讓自己成癮」。這說詞乍聽有理,不過《血色的旅途》(Gun Baby Gun)作者歐佛頓(Iain Overton)在這本全球槍枝市場內幕報導裡已經指出:槍會改變人,讓人做出本來不會做或沒能力做的事。而疼始康定成癮者可能更無辜──因為疾病或意外而疼痛、就醫後拿到止痛藥的患者,認為只要遵循醫囑就能使用無害而且有效的藥物舒緩疼痛、重拾生活樂趣,他們可沒料到自己得面對戒斷症狀、被逼得尋求更多疼始康定、快速上癮、甚至丟掉性命等等後續狀況。
基夫一開始關注的其實是2010年左右美國出現的海洛因問題,當時大量低價海洛因從墨西哥走私進美國,許多社區出現販售白粉的墨西哥毒販;但經過調查,基夫訝異地發現,這個情況與疼始康定有關──當時疼始康定藥錠做了一些修改,讓使用者難以突破包在藥錠外的膜衣取得藥錠內的成癮成分,致使不少使用者轉而使用海洛因(疼始康定和海洛因都是鴉片類藥物,成癮成分類似)。這個發現讓基夫開始調查普度、接著是薩克勒家族的歷史,最後寫出《疼痛帝國》。
讀《疼痛帝國》有時會想到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在《人類大歷史》(Sapiens)裡講過,人類社會有三大虛構:宗教、政治及商業,這三者都是人類共同相信某種不可見之物而形成的體系。現代醫藥理論上並非「不可見之物」,但當如薩克勒家族之類人士掌控了資訊來源、因為利益而扭曲資訊,並且透過有效但摻假的方式散播資訊之後,接收資訊的大眾就可能成為盲信者,為其所害,而掌控資訊來源的那些人,還會指責受害者自己有問題、讓產品染上汙名,不認為自己需要負任何責任。
《疼痛帝國》揭露了這類資訊掌控者的運作模式,以薩克勒家族為主體,描述了醫藥產業(甚至廣告媒體)可能產生的問題,除了是部精采的紀實報導,也是身處資訊時代的沉重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