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沒想過會在台灣聽第二次「槍與玫瑰」(Guns N’ Roses)演唱會。
槍與玫瑰上一回到台灣開演唱會,時間是2009年12月11日,地點在當時還隸屬台北縣的板橋。官網資訊做得不好,幾處聽到的開始時間不大一樣,有的說七點半,有的說八點,暖場團倒是六點半就準時表演了,那是國內的樂團Matzka。Matzka唱完後,現場持續播音樂,舞台燈有時熄了一下又隨即亮起,總之槍與玫瑰一直沒上台。
2008年,槍與玫瑰發行了該團第五張錄音室專輯《民主大中國》(Chinese Democracy),與前一張專輯《義大利麵意外事件?》(”The Spaghetti Incident?”)隔了十五年,與成團時的第一張專輯《毀滅欲》(Appetite for Destruction)已經隔了二十一年。
事實上,從第四張專輯《義大利麵意外事件?》後,槍與玫瑰就處於分裂狀態。雖說先前的團員本來就有些更動,但從第一張專輯起就參與製作的節奏吉他手Izzy Stradlin、主吉他手Slash及貝斯手Duff McKagan相繼求去,鼓手Steven Adler因毒品問題被樂團解僱、補位的鼓手Matt Sorum撐到《義大利麵意外事件?》完成後幾年也沒能留下,到了1998年,錄製過前四張專輯共計五張唱片(其中一張是雙CD)的樂手,還留下的只剩主唱Axl Rose和在雙CD專輯《運用幻象》(Use Your Illusion I、II)錄製時加入的鍵盤手Dizzy Reed。
共同製作出經典專輯的樂手陸續離團,對樂團自然是一大損失;Axl Rose雖然持續與出色的樂手合作進行演唱會,但遲遲未能推出新作。槍與玫瑰在錄製質量均佳的創作高峰《運用幻象》雙CD時,團員們寫的歌非常多,加上翻唱自其他搖滾樂團的曲目,加一加可以出個四CD合輯;這些沒收入雙CD中的曲子,原創曲部分被Slash後來的樂團「蛇窩」(Slash’s Snakepit)拿去出了第一張專輯《It’s Five O’Clock Somewhere》,翻唱曲則變成後來的《義大利麵意外事件?》──是故,嚴格一點兒說,從1991年的《運用幻象》之後,槍與玫瑰就沒有寫過新歌了。
2008年的《民主大中國》不壞,但和前面幾張相較,感覺不大對勁;除了Rose仍然充滿鼻腔共鳴的嗓音之外,整張風格不大像是槍與玫瑰的作品──老實說,連Rose的聲音聽起來都和當年不盡相同。
所以,面對2009年的演唱會,俺自然有許多憂心;不過話說回來,那是槍與玫瑰第一次到台灣開唱,搞不好也是最後一次,這麼一想,似乎就沒有不去的理由。
遲了七十分鐘,舞台燈光熄滅。接著,〈民主大中國〉這首新專輯主打歌爆出來。
重讀當年自己的紀錄,俺知道那個晚上俺有多激動,雖然唱了一些新專輯的歌,但經典曲目每首都會打進心裡;雖然換了絕大多數的樂手,但能聽到Rose現場開唱就是熱血沸騰;雖然後來下雨了,雖然音控狀況很糟,雖然Rose的嗓音和他的體態一樣都崩壞得非常嚴重,但那是一種對於青春歲月的召喚。
但重讀當年自己的紀錄,俺也知道:倘若Rose的嗓音再這樣下去、沒有好的現場設備,那麼就算槍與玫瑰再到台灣,俺也不大可能再去聽了。
再說,俺也覺得他們不大可能再來。
俺沒料到的是,接下來幾年,國內的商業演唱會越辦越多、來台表演的國外重量級樂手或團體也越來越多。然後,槍與玫瑰宣布再度來台。
槍與玫瑰第二回到台灣開演唱會,時間是2018年11月17日,地點在桃園棒球場。距上一張專輯《民主大中國》之後,這十年槍與玫瑰都沒有新作,但是,Slash和Duff McKagan回團了。
這可是大事。值得再去一次。
因為下午在台中清水有場講座,所以趕到桃園時,已經很接近演唱會預定要開始的七點;棒球場的停車場進不去,周邊交通很擠。我一面在路上找停車位,一面在心裡估算得花多少時間走到棒球場,同時安慰自己:反正上回遲了七十分鐘才開始,而且這在槍與玫瑰的過往紀錄當中,還算是準時的。
結果剛找到車位,Rose就開唱了。快步走到棒球場,誤了開場的〈It’s So Easy〉,走到附近時聽到〈Mr. Brownstone〉和〈民主大中國〉,一進場聽到的,就是1987年原來只在深夜時段找到播出機會、卻讓樂團一鳴驚人的〈Welcome to the Jungle〉。
Rose的體態似乎仍是九年前的走樣形狀,但這回的嗓音反倒比九年前好,高音的力道雖然沒能像年輕時那麼飽滿,但整場又吼又跳,狀況似乎還不錯。Duff McKagan的貝斯表現很穩定,人則是越老越性格;主鍵盤手仍是Dizzy Reed,而且這回Rose唱了九年前沒的〈Estranged〉──這是俺的愛歌之一,到了間奏的鍵盤Solo、Rose說出Dizzy Reed的名字,俺非常感動,彷彿二十年前聽得滾瓜爛熟的LIVE唱片實況,就在當下重現。
鼓手Frank Ferrer和節奏吉他手Richard Fortus都是《民主大中國》專輯的成員,九年前也來過台灣;11月17日正好是Fortus生日,Rose率領觀眾一起唱了生日快樂歌。唯一沒參與過任何一張專輯的是2016年加入的鍵盤手Melissa Reese,她除了是樂團中唯一的女性,也是個模特兒,而且槍與玫瑰發行第一張專輯時,她才兩歲。
而最值得的,還是Slash的吉他演奏。
大多數人接觸大多數樂器,經過依資質而長短不同的練習時間之後,大抵可以達到某個標準;但同樣的旋律和節奏,某些人演奏起來就是明顯與其他人不同──這不只和使用的樂器有關,也和這些人自身的特質,以及演奏時的狀態有關。
Slash這晚的狀態很好。事實上,整團的狀態都不錯。
俺必須承認Reese的高頻和音有時會讓俺分神,不過看著其他幾個五十幾歲的樂手在台上又蹦又跑又轉圈的演出時,俺不禁想起:樂手們在演唱會時除了新歌,或多或少會唱自己的歷年金曲,從1987年算起,槍與玫瑰已經是個成軍超過三十年的樂團,假設發片狀況穩定,大約也會有十張專輯;但槍與玫瑰的精華幾乎集中在前三張的四張唱片裡,那都是二十七、八年前寫的曲子了。經過這些年,他們演奏那些曲子的時候,會想起當年的情況,還是會多添了歲月的感嘆?又或者他們在彈起那些幾乎像呼吸一樣熟悉的旋律時,他們會進入與樂器、與彼此融為一體的狀態,而那個狀態,幾乎是個獨立於時空之外的存在?
Rose看著滿場的手機燈光喃喃地道:「It’s too much. It’s beautiful.」;McKagan一面罵髒話一面唱〈Attitude〉;Rose突然不顧形象地像聖伯納犬一樣甩下巴;Slash彈斷了弦──2018年的槍與玫瑰演唱會,比2009年的演出更精采,也充滿更多驚喜。
安可曲相當有誠意地唱了四首,除了經典抒情歌〈Patience〉和〈Don’t Cry〉之外,還翻唱了「The Who」樂團的〈The Seeker〉,最後照例以〈Paradise City〉伴隨滿場紙花結尾,Slash順便秀了一段。
正要散場,團員重新出來謝幕,扔了一些Pick之類的小紀念品(Rose直接扔了麥克風)。走回後台前,Slash心血來潮地表演倒立,差點跌跤。
大家都笑了。
俺沒想過會在台灣聽第二次槍與玫瑰演唱會。
但,倘若他們重新找到共同創作音樂的方式,或者至少,表演狀態可以繼續保持,那麼槍與玫瑰如果再來台灣,俺想,俺會很高興地去聽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