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信念和愛對抗歧視──關於《驚心動魄》、《分裂》及《異裂》

Wolf Hsu
10 min readJan 22, 2019

--

(圖片來源:https://comicbook.com/horror/2018/09/24/glass-m-night-shyamalan-editing-update-production-split-sequel/

※本文涉及電影《驚心動魄》、《分裂》、《異裂》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以單一電影來看,《異裂》(Glass)並不完整,建立角色個性及彼此關係的篇幅太少,情節行進似乎也就太一廂情願。但2019年的《異裂》,是接續2000年《驚心動魄》(Unbreakable)與2016年《分裂》(Split)兩部電影的完結篇,倘若綜觀這被稱為「東鐵117三部曲」(Eastrail 177 Trilogy)的三部電影,或者,更合適的方式,是將三部電影視為「拍了近二十年終於完成」的同一部電影,那麼《異裂》的表現相當好。

從美國紐約市開到費城的東鐵117號列車發生意外,一百三十二個旅客當中,僅有一人生還;這人名叫大衛(David Dunn,Bruce Willis 飾),他不但是唯一的生還者,而且奇蹟似地毫髮無傷──《驚心動魄》的故事,如此開始。

專營漫畫藝術的富豪伊萊亞(Elijah Price,Samuel L. Jackson飾)與大衛接觸,伊萊亞患有成骨不全症(osteogenesis imperfecta),骨骼非常脆弱,還沒出生就已經發生過骨折現象。伊萊亞詢問大衛這輩子有沒有生過病、有沒有受過傷?他認為大衛是漫畫當中的那種不會生病受傷、無堅不摧的超級英雄。

《驚心動魄》的原文片名「Unbreakable」代表大衛的能力──大衛認為自己是普通人,他幼時差點溺斃,也曾因車禍受傷而中止自己的運動員生涯。但伊萊亞指出超級英雄大多會有個弱點,大衛的弱點或許就是水,例如會比一般人更容易嗆水溺水;而大衛也記起,車禍受傷只是用以結束自己美式足球員身分的藉口,因為當年的女友並不喜歡那麼暴力的運動,那場車禍,大衛根本沒有受傷。

而「Unbreakable」也代表伊萊亞對自己理論的信念──整部《驚心動魄》,其實是伊萊亞說服大衛、大衛也開始正視能力並開始助人的過程;而伊萊亞之所以堅信大衛是超級英雄,源於他自己的先天疾病。如果世界上有一個像自己這樣超級脆弱的人,那麼相對的,也一定會有一個超級強壯的人,伊萊亞為了找出這個人,不惜做出超乎想像的計劃。

大衛的另一個能力是藉由碰觸確認他人是否作惡,而在《驚心動魄》的最後,伊萊亞主動與大衛握手,大衛赫然發現,包括東鐵117號列車在內,數起造成大量死傷的事故,都是伊萊亞策劃的,用意就是找出超級英雄。

先有超級英雄?還是先有超級惡棍?以大多數美國超級英雄漫畫的創作者而言,超級英雄是先出現的,但在《驚心動魄》中,伊萊亞是先醒覺的一方,而他成為超級惡棍的目的,是為了造就超級英雄。

十五年後,《分裂》上映。主角凱文(Kevin Wendell Crumb,James McAvoy飾)是個解離性身分疾患(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亦即俗稱為「多重人格」的患者,心理醫師診斷出他的體內有二十三個不同的人格,還有一個尚未出現、被稱為「野獸」(The Beast)的危險人格。

凱文體內的主導人格巴瑞(Barry)會安排不同人格掌控身體,禁止其中幾個尊崇野獸的人格出現;但那幾個人格仍趁機使用凱文的身體,他們綁架了三名少女,打算向野獸獻祭。

三名少女當中,在學校屬於邊緣人的凱西(Casey Cooke,Anya Taylor-Joy飾)最為冷靜;她發現凱文不同人格的不同個性,設法與之交流,並且擬定脫逃計劃;同時,心理醫師開始查覺凱文可能與綁架案有關,著手調查。

《分裂》故事的主線,自然是凱西如何在與凱文的不同人格接觸後,找出逃離方式的經過,但同時也是凱西與凱文相互了解、或者說凱西從凱文身上看見另一種生活可能的過程。凱西幼時父親因心臟病過世,與法定代理人叔叔同住,長年遭到叔叔性侵,凱西也因此多次自殘,想要自我了結生命;凱文小時候就有解離性身分疾患,父親因車禍意外過世後,在患有強迫症的母親高管教下,凱文的病情加劇,並發展出不同人格自保。

同為受虐者,凱西得以理解凱文的痛苦,而終於出現的野獸,也因發現凱西的傷痕,認為她受過苦所以是「純粹的」而放過她、從凱西眼前消失。

劇末,凱西獲救,同時留下兩個讓觀眾思索的問題。凱西被問及是否準備好要回到叔叔家的時候,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經歷這次事件後,凱西能否找出解決自己人生問題的方法?另一方面,凱文並未被捕,在另一個藏身處裡,已經從巴瑞手中獲得凱文身體掌控權的幾個人格,正在討論野獸的力量,以及他們改變世界的計劃──他們想做什麼?

《分裂》故事至此,已是一個完整故事,但鏡頭轉至一處餐館,電視新聞正提到凱西的綁架案,並以「邪軍」(The Horde)這個外號稱呼凱文的數個邪惡人格;一名顧客記起十五年前有個坐輪椅的罪犯,也被媒體安上一個外號,正在回憶那個外號究竟為何時,另一名顧客開口,說那是「玻璃先生」(Mr. Glass)。

「玻璃先生」指的是《驚心動魄》裡的伊萊亞,而這名說出外號的顧客,正是大衛。

《分裂》的故事在此嵌入十數年前的《驚心動魄》當中,帶出新的問題:大衛是否會去追捕野獸?或者,伊萊亞是否會與野獸聯手?

這幾個在《分裂》結尾拋出的問題,接上當年《驚心動魄》後電影中世界繼續進行的故事,在2019年迎來《異裂》。

《異裂》的故事發生在《分裂》的三週之後,野獸仍然在逃,又綁架了四名啦啦隊少女;原是球場警衛的大衛在這十多年間則開了自己保全器材公司,與兒子喬瑟夫(Joseph Dunn,Spencer Treat Clark飾)一起經營,同時繼續穿著帶帽雨衣遮掩臉孔行俠仗義,成為類似都市傳說的存在,被稱為「監視者」(The Overseer)。喬瑟夫從小就知道父親的超級英雄身分,從旁協助他的義舉,並推測出野獸可能躲在城中的工業區;大衛前往探查,成功救出啦啦隊員,與野獸發生衝突時,被趕來的警方制服,送進精神病院──伊萊亞也被關在這裡。

精神醫師史坦普(Ellie Staple,Sarah Paulson飾)替大衛及野獸設計了特製的囚室──大衛的配置了高壓水槍,野獸的有催眠閃光可喚出凱文體內其他較無害的人格,而伊萊亞則被長期注射強效鎮定劑,囚室內、走道及院外都裝了大量監視器──並試著合理化發生在三人身上的異象,說服他們相信自己其實只是凡人。

《異裂》看來是史坦普推翻前兩集建立的超人理論,以及伊萊亞策劃逃出精神病院、促成大衛與野獸決鬥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先是史坦普一一指出三人原先的認定只是一廂情願,在凱文體內相信野獸力量的幾個人格及大衛都產生動搖後,伊萊亞不但用計躲過自己的腦部手術,並讓野獸及大衛都逃出囚室,在精神病院之外對決。

但,《異裂》最大的重點,此刻才正式開始。

伊萊亞原先告訴野獸,要到城中新建的高塔上向世人展現力量,但大衛及時衝出囚室,與野獸在院外纏鬥;伊萊亞的母親(Charlayne Woodard飾)、喬瑟夫與凱西也分別抵達現場。武裝部隊迅速趕到,大衛與野獸分別對抗武裝部隊後,伊萊亞把大衛的弱點告訴野獸,但喬瑟夫告訴野獸,凱文的父親也死於東鐵117號列車事故,野獸因而捏碎伊萊亞的骨頭,伊萊亞跌出輪椅,再度骨折。大衛趕來阻止,被野獸拋入水塔當中,野獸隨後跳進水塔打算殺死大衛,但大衛打破水塔,兩人隨水流出;此時凱西召出凱文的人格,要凱文重新掌控自己的身體。

這是結局的第一個階段──創造野獸、代表反方的伊萊亞獲得懲罰、代表正方的大衛狼狽地勝利,而野獸則因凱西對凱文的關愛而被壓制。

但凱文隨即被被一名武裝人員射殺,因嗆水而仍然虛弱的大衛被另一名武裝人員按入小水窪中溺斃。原來這些武裝人員,包括史坦普在內,都屬於一個神祕組織,身上某處有三葉草刺青,組織的宗旨,就是不讓世人得知超人的存在──他們會先說服(史坦普原來對三人的說明),說服不成就用機器(伊萊亞的手術),再不成就進行狙殺。

垂死的伊萊亞躺在地上,母親問他:你不是說這是個限定版的漫畫故事嗎?那你怎會沒有預料到這種發展?伊萊亞回答:媽媽,這不是限定版,這是個起源故事(origin story),然後死去。

這是結局的第二個階段──超級英雄與超級惡棍的確存在,但他們之間的鬥爭被一個神祕力量掩蓋,世人並不知情。

完成任務的史坦普向組織報告後,準備轉往另一個城市前,先到漫畫店逛了一下。她聽到兩名青少年的閒聊,驚覺另一個可能,趕回精神病院,發現伊萊亞事先動了手腳,所有的監視錄影資料都經網路傳向一個特定網站。與此同時,伊萊亞的母親、喬瑟夫與凱西也分別收到網路傳來訊息、收到影片;三人商議之後,決定將影片用網路公諸於世。兩個小時後,三人一起坐在車站,發現人們開始從手機看見影片,車站大型螢幕中的新聞頻道也開始播放真相。

這才是結局的最終樣貌──伊萊亞並未選擇到城裡新建的高塔展現超人們的力量,而是利用史坦普架設的大量監視器及網路,完成了讓世人知道超人存在的事實。這是世人首次看見未被神祕組織掩蓋、超人的確存在的真相,亦即伊萊亞口中的「超源故事」。

「東鐵117三部曲」當中的幾個設定都相當有趣。

大衛代表的正義英雄可能是最單純的一個:他一開始刻意無視自己的力量,選擇成為凡人,而發現力量後,則有一個家族式的凡人助手喬瑟夫,擔任執行任務時的後援。

伊萊亞在《驚心動魄》中看起來像反方角色,但他並非單純以殺人為樂,而是為了更大的目的進行計劃;倘若在《驚心動魄》的最後他未遭大衛告發被捕,他很可能早就設法向世界宣告超人的存在。

野獸是伊萊亞意外造就的產物,但他代表不見得要像大衛這樣身來就具備異能,凡人也可能為了某些原因而擁有超人力量。某個方面來看,凱文/野獸是大衛和伊萊亞的綜合體,因與生俱來的疾病或環境因素造到歧視與虐待、或者更簡單地因為不想與人格格不入而壓抑、隱藏自身特性,並不是生存之道;相反的,正視自己的能力,以及擁有信念,才能產生真正的力量。

史坦普雖然認為自己所屬的組織並不邪惡,只是要維持世界的秩序,但事實上,組織的標誌「三葉草」就是撲克牌的花色「Club」,脫胎自塔羅牌(Tarot)中的「權杖」。這是個擁有巨大權力的組織,他們想要維持的所謂「秩序」並非某種人類共識,而是組織當中僵化、自以為是的規矩。

自以為是的規矩會產生歧視,大衛、伊萊亞與野獸的信念,則是與之對抗的象徵。

平心而論,《異裂》除了不夠完整之外,還挑得出一些毛病,例如動作場面的呈現實在不好,台詞當中也出現不小心的時序錯誤(《異裂》發生在《分裂》的三週後,但伊萊亞有句台詞提到「十九年」──這是現實中《驚心動魄》與《異裂》的時間差,但《分裂》劇末明明提到《驚心動魄》是十五年前的事);但除此之外,導演奈沙馬蘭(M. Night Shyamalan)在自己經營的主題上頭表現得相當好,結局的幾次翻轉在前頭其實都已埋下伏筆(例如史坦普明顯相信大衛和野獸具有超人力量,否則不會依他們的弱點設計囚室),鏡頭的使用也相當出色。

在凡人的世界中,總有些人與一般人不大一樣。這些不同並非某種飛天遁地眼放雷射的誇張能力,而是反倒可能會讓這些人感到自卑或被群體排擠的特質。

但這些不同或許就是某種異能。而就算是沒有這些不同的凡人,也都有與這些人彼此協助、相互扶持的能力。

那是對他人的愛。

喬瑟夫從小就相信自己的父親是超級英雄,伊萊亞的母親則是以漫畫鼓勵伊萊亞走出封閉、探索世界的引導者;而凱西在《異裂》中告訴凱文,自己已經向有關當局舉報了叔叔的惡行、將叔叔繩之以法──這三個凡人因不同形式的愛與超人連結,生活因超人而發生變化,最後超人們的存在,也經由他們才得以公開。

是的。「東鐵117三部曲」,是個以信念和愛對抗歧視,恐怖但美麗的故事。

--

--

Wolf Hsu
Wolf Hsu

No responses y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