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少女同志的敵人?《少女同志,向敵人開槍吧!》

Wolf Hsu
Jan 3, 2023
(圖片來源:https://unsplash.com/photos/FacLsqkeX4w

逢坂冬馬的《少女同志,向敵人開槍吧!》(同志少女よ、敵を撃て)故事背景發生在德蘇戰爭期間,亦即二次世界大戰當中,德國進攻蘇聯、發生在蘇聯本土的戰事,主角是個蘇聯女性狙擊手──閱讀之前,俺知道的大約如此。

想到狙擊手,俺大概會先想到一些非小說類的作品:電影《搶救雷恩大兵》(Saving Private Ryan)的主要配角之一Daniel Jackson槍法神準,開槍時會喃喃祝禱;電影《金甲部隊》(Full Metal Jacket)有一個橋段遭遇敵方狙擊手,主角群終於找出狙擊手時也揭露了戰爭的殘酷;電影《美國狙擊手》(American Sniper)以真實人物為本,除了描述狙擊手在戰場上的作為,也提及大量殺戮對其精神狀態造成的影響;漫畫《黃金神威》(ゴールデンカムイ)裡有兩名狙擊手角色,戲份較多的是日本的尾形百之助,另一則是以俄國的瓦西里(ヴァシリ),這個角色取材自真實存在的蘇聯狙擊手瓦西里‧扎伊采夫(Васи́лий Григо́рьевич За́йцев);把扎伊采夫升格變成主角的是電影《大敵當前》(Enemy at the Gates),改編自同名的非虛構作品,電影裡最後瓦西里與德國狙擊少校艾文‧科尼希(Erwin König)對決的場景張力十足──現實當中的瓦西里日後在自傳《Notes of a Sniper》裡說自己那時擊斃對手後,搜出來的身分證件載明對手名叫「Heinz Thorvald」,而蘇聯認為這人就是德國狙擊學校的教官科尼希,不過不管叫哪個名字,有不少歷史學者質疑這人並非真實存在,而是蘇聯政工編造的宣傳人物,用以凸顯瓦西里的功績,將其塑造為人民英雄,並烘托己方節節勝利的形象。

掩護己方同袍進攻、在亂軍之中以一發子彈改變戰局、與敵方狙擊高手比拚耐性與心機的對峙、被捧成戰爭偶像,或者反應戰爭瘋狂、歪斜,以及對個人的不良影響……俺原來預期在《少女同志,向敵人開槍吧!》當中讀到的約莫是這類情節;加上《大敵當前》和這本書的故事時代背景相同──故事開始在1942年2月,不到半年後,史達林格勒戰役(Сталинградская битва)開打,瓦西里在這場戰役裡成為英雄象徵,與科尼希的對決發生在該戰末期,小說主角謝拉菲瑪(セラフィマ)也和瓦西里一樣原是山村獵戶──是故很容易將這兩部作品聯想在一起。

《少女同志,向敵人開槍吧!》的確囊括了這些情節,甚至增加了更多細節──例如書中有部分篇幅提及狙擊兵的訓練過程;奇妙的是,這個故事還顛覆了某些想像。

比如說,大多數有狙擊手角色的戰爭故事裡,狙擊手都是己方可以仰賴的依靠、敵方想除之後快的目標;但《少女同志,向敵人開槍吧!》裡提到,就算是己方同袍,尤其是常與狙擊手搭配活動的步兵,也不見得喜歡狙擊手,反倒可能認為他們都是步兵衝陣殺敵、貼身交戰時躲在後方安全處放冷箭的傢伙。畢竟對狙擊手而言,開槍之後就可能曝露自己的位置,所以最有效率的目標是瞄準敵方士官或操作重武器的砲兵,而不是一般士兵;對於正在與眼前敵軍肉搏的步兵而言,並不認為狙擊手有多大幫助。

又比如說,戰爭時交戰雙方都會有文宣攻勢,對內的文宣一方面鼓舞己方、一方面醜化敵方,內容可能半真半假、加油添醋;這類文宣一旦被敵方利用,就會加強抵抗心態,或者讓佔領區的平民更不願意配合。

《少女同志,向敵人開槍吧!》從山村少女謝拉菲瑪家園被毀開場,這段情節裡就有巧妙安排。謝拉菲瑪是蘇聯人,對她而言,德國是入侵者(蘇聯稱德蘇戰爭為「偉大的衛國戰爭」);但村民遭屠殺、家鄉被焚毀這筆帳明顯不能只算在德軍頭上,那麼加入軍隊、成為狙擊手的謝拉菲瑪,心中該瞄準的「敵人」究竟是誰?

情節開展,《少女同志,向敵人開槍吧!》帶入更多上述其他作品較少觸及的部分:俄國在1917年接連發生兩次革命,推翻沙皇成立臨時政府又在幾個月後被社會主義政權取代,新舊階級中有各種矛盾,當時俄國還同時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加上境內不同民族在歷史中與權力當局素有恩怨,國內局勢並不穩定;不同階級、不同民族的成員懷抱著不同動機從軍,還有政治高層派駐在軍隊當中的祕密警察,即使是一起受訓的同袍,也有彼此之間的猜忌。

另一方面,透過一起受訓、一起執行任務的過程,謝拉菲瑪與女性狙擊手建立了深厚的情誼,參與每場戰事的見聞經驗也讓她持續成長。這些過程與角色互動抹糊了單純的敵我界線,昭顯了戰爭的荒謬,而從某個角度說來,這些經歷都是為了那個令人意外的結局鋪路;不過把視角拉遠一點,就會發現,這些經歷、包括結局在內,都圍繞著全書最重要的主題。

二次世界大戰時,讓女性參戰的國家不少,其中蘇聯可能是有最多女性投入前線作戰(而非後勤醫療或慰勞補給)的國家,總計有近百萬名蘇聯女性當時曾經上過戰場,也的確有女性狙擊手存在。二戰結束後不久,蘇聯國內又爆發了政權轉移的鬥爭,而女性士兵的身影自此幾乎完全在蘇聯戰史上消失,諾貝爾獎得主亞歷塞維奇(Алексиевич С. А.)的《戰爭沒有女人的臉》(The Unwomanly Face of War)就是曾經參戰的女性訪談紀錄。這些女性在戰時被訓練成殺戮機器的一部分,面對比男性更多的凶險,在戰後恢復平民身分又重新被納入傳統的女性框架,仍需持續面對父權社會的不公。

逢坂冬馬書寫立基於此。

《少女同志,向敵人開槍吧!》當然寫了緊繃的戰場對決,也寫了戰爭的惡質扭曲,但從謝拉菲瑪被問及「為何而戰?」時的答案(這個答案起初是為了掩蓋真實目的掰出來的,最後成為她真正的中心思想),以及全書當中最讓人驚異的一次射殺,都可以讀出逢坂冬馬選擇以女性狙擊手為主角書寫戰爭故事,想講的不只有戰爭。當那次令人驚異的射殺槍響之際,俺想起書名──究竟什麼是少女同志的敵人?謝拉菲瑪扣下扳機時,精準擊中這個隱在戰爭故事底下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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