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神祕兵團》(Mystery Men)裡有個角色叫The Sphinx,台詞淨是類似「質疑訓練者只是訓練自己質疑」、「要學習我的教導,我得先教你如何學習」之類句子,乍聽好像很有什麼道理,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內容;可是主角所屬團隊當中的絕大多數成員,聽了這些就覺得The Sphinx智力過人、超凡入聖,一個個露出崇拜與迷濛的眼神,將他奉為精神導師。
《神祕兵團》是1999年的電影,角色出自《Flaming Carrot Comics》系列漫畫,大致說來是一部一方面嘲諷主流超級英雄、另一方面讓能力較不出色、沒有大品牌贊助的「次級」英雄因故立功的片子,俺覺得頗有趣,選角也不壞,但票房很糟;有時深夜俺在第四台看到,還是會呵呵笑地把它看完。
讀《為什麼這麼荒謬還有人信?》(Not Born Yesterday : The Science of Who We Trust and What We Believe)的最後幾章時想到這部片子,尤其是The Sphinx這個角色。作者梅西耶(Hugo Mercier)提及,某些難理解或反直覺的說法會被接受,原因出自信任,一是信任這麼說的人比我們更懂他說的那套東西,二是信任他關心我們的利益。The Sphinx取得團隊成員的崇敬,就是這兩個原因:成員認為他說得出那些東西(加上他神祕睿智的姿態),表示他懂的比大家多,而且,他屬於同一個團隊,和其他成員有相同的目標。簡而言之,人容易相信與自己利益一致的權威象徵,但對這個「權威」的建立基礎認知可能並不牢靠(該章節也討論了權威形成的原因)。
書中提及的「信任」還有另一個層面──當團體裡的大多數成員都信任某甲時,假若某乙不信任,就會成為團體裡的異類;所以當某甲發表了深奧難懂的理論時,某乙不管聽不聽得懂、或是否覺得那個理論有問題,都可能為了不被視為笨蛋或不想在沒把握反駁的狀況下,選擇相信某甲的說法。
是故,相信某甲是有危險的,他可能藉由信任而操控團體成員的想法;可是梅西耶也指出,事實上大多數人就算接受違反自身直覺的說法、甚至可以依此做出推論,但不大容易真的影響他們原有的思維方式,無論這個違反直覺的說法來自宗教聖典或者科學實驗。例如調查裡有許多信徒認為上帝聆聽祈禱後做出回應,但這不符「上帝全能全知」這個設定,例如研究中有許多大學生認為沿曲管滾動的球在脫離曲管末端後會以曲線前進,而非符合古典物理定律的直線。
《為什麼這麼荒謬還有人信?》一書主要挑戰的是個人及群眾(尤其是群眾)容易受騙的印象,談人類如何在演化及成長當中建立信任系統,接著從網路流言到犯罪詐騙、從政治宣傳到不同領域的各種「先知」,列舉各式研究佐證,說明個人及群眾並不會那麼容易上當,有些觀察相當有意思。
例如所謂的「奈及利亞騙局」,內容大抵是奈及利亞某人(可能是王子之類顯赫人士)獲得一筆鉅款,只是缺乏一點請領的手續費,只要收到信件的人匯款給他,就能分到那筆鉅款當中一定比例的金額。這個騙局由來以久,有了電子郵件之後實行更方便,還出現許多變化,重點就在吸引收件者以小錢換大錢。這騙局聽來不切實際,所以絕大多數人不會當真,但也就因為大多數人不會當真,騙徒得以過濾不易上當的對象,專注在少數以為這事可能為真的受害者身上,用更精巧的方法詐騙。而騙局曝光之後會成為媒體報導,在大多數人不解「為什麼這種蠢話能騙到人」的時候,騙徒仍能以這類明顯不合理的說詞找出資訊不足、容易行騙的對象。
又例如2016年底,手持武器走進美國華盛頓特區「彗星乒乓」(Comet Ping Pong)披薩店的威爾希(Edgar Maddison Welch)──他不是去搶劫,而是想救人,因為當時謠傳美國前總統柯林頓(Bill Clinton)及當時正在競選的希拉蕊(Hillary Clinton)經營兒童性交易集團,彗星乒乓的地下室是大本營之一。沒有任何明確證據證明希拉蕊搞這勾當,而且彗星乒乓根本沒有地下室,但這謠言當時流傳極廣,但倘若轉發散布這則訊息的人當真相信,那麼就算美國的司法警政系統全都包庇希拉蕊,想去彗星乒乓營救孩子的人應該仍有不少,可是絕大多數人做的最多就是在網路上給該餐廳一顆星評價,只有威爾希付諸行動,結果坐牢(他去年出獄了)。也就是說,大多數人傳播流言的時候,不是因為很在意內容真偽,而是因為不夠在意,結果使荒唐的陰謀有機會流傳得更廣。
除了這類「受騙」的例子,《為什麼這麼荒謬還有人信?》也舉出一些對「說謊」的觀察。例如北韓「學者」和媒體對金正日的讚頌誇張到說他可以瞬間移動和控制天氣,這類內容絕大多數人民不會相信、講的人自己不會相信,連金正日也不會相信;但說出這種內容同時是種宣誓,簡而言之,這表示「只要領導接受我的忠誠,我被其他人視為腦筋不正常也無所謂」。
又例如嫌犯的假自白。在物證無法證明罪行的情況下,犯罪嫌疑人主張對自己有利的論述不易被採信,但主對自己不利的論述就很有說服力,而研究報告指出,無論是不是專業的審訊人員,在面對這類情況的判斷力都差不多糟,麻煩的是專業審訊人員會更有自信。大多數人認為嫌犯不會承認自己沒犯的罪狀,可是除了另有目的(如保護真凶)及遭到刑求之外,嫌犯的確還可能因為壓力等等原因而扛起罪責。
《為什麼這麼荒謬還有人信?》的引述及立論相當清楚,發現人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受騙自然也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不過這些分析報告仍然指出令人憂心的現實──倘若網路上的各類極化報導沒有多大的改變作用,就表示人們原來極化狀況就頗嚴重,而就算「逆火效應」(Backfire effect)不若想像中那麼有力,社群媒體及搜尋引擎的過澽泡泡(filter bubble)還是會放大固著每個人原先的想法。政客宣傳的效果不很大,但仍然可以藉由攫取過激議題獲得聲量;每個人都沒那麼相信謠言,但每個人可能都不經意地散布了謠言。
知道「人沒那麼好騙」令人心安,不過身處資訊爆炸時代,要緊的還是訓練自己如何不被騙。《為什麼這麼荒謬還有人信?》最後一章舉出一些做法及省思(包括反疫苗人士的狀況),不過以台灣的現況為例,現實比梅西耶講的更複雜(看看那些添亂的政客),而如何在這樣的現實當中生存,是在藉閱讀獲得資訊之後,必須面對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