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晚上,開車隨著下班車潮走走停停,收音機傳出十分熟悉但已經多年沒聽的旋律,歌名好記,叫〈三跪九叩〉。
〈三跪九叩〉收錄在黃舒駿1989年發行的第二張創作專輯《雁渡寒潭》當中,曲子以新聞播報女聲開場,描述一名發願以三步一跪、九步一叩方式徒步環繞台灣一圈的和尚目前的狀況,以及各界人士對此行逕的意見;黃舒駿演唱的部分與新聞播報交錯出現,內容是這名和尚的心境自述。
新聞講的是外界對苦行的看法,歌曲唱的是內裡對苦行的心聲,交錯出現,於是出現對比的趣味──外界的看法是現實對苦行的反應,例如擔心和尚的韌帶出現永久傷害、勸告和尚注意個人衛生、認為和尚做過什麼虧心事或呼籲不要有太多人做類似舉動以免影響交通;而內裡的心聲,則表達了某種超脫現世的境界。
內外對比,會生出諷刺感覺:和尚的心境已非凡俗層級,但外界無法理解,提出的看法仍擺脫不了各種塵世羈絆,非凡的苦行被視為殘害身體或阻礙交通,俗不可耐──當年對這首歌的理解,大致如此。
多年後偶然重聽,想得倒是多了一些。
新聞播報當中的各界人士大多是醫生或學者,其中營養學者認為和尚應該注意營養,以免脫水或貧血,所以建議和尚多帶蛋和牛奶;這是刻意凸顯科學或醫學「僵硬」的印象,因為和尚理應無法食用蛋和牛奶。不過事實上,預防脫水貧血需要的不見得是蛋和牛奶,真正的營養學者也可以提供適合素食者的意見,是故,這個營養學者要嘛就是思慮未周,要嘛可能是個冒牌貨。
另一個有問題的可能是新聞播報當中的心理學家,他認為和尚可能做過虧心事,所以選擇以自虐的方式贖罪。老實說,這種推論不用心理學家也想得到,真正的心理學家反倒不會如此粗糙武斷,是故,這個心理學家要嘛就是思慮未周,要嘛可能是個冒牌貨。
新聞播報當中出現的其他幾人,包括骨科權威與皮膚科主任,提出的意見比較沒問題,就是以自己的專業就事論事;而呼籲不要有太多民眾做出類似舉動、以免防礙交通的警察局長,一方面是根據自己的職掌業務所需發言,二方面則帶出另一層荒謬。除了「不大可能有很多民眾也要三跪九叩環台」之外,這個和尚引起注意、造成圍觀以致影響交通的原因,和他的行逕並不見得直接相關,而是因為新聞報導──在新聞播報的一開始,播報員其實就已經講過了。
換個角度想,各界人士提出自己的專業意見,並沒有什麼問題;和尚就算心境超然,舉動也不見得就比這些凡俗看法更偉大,畢竟那是個人修為,和其他人沒什麼關係。會覺得兩相對比出現諷刺,是歌詞內容的安排刻意製造出來的。
而新聞播報裡那些看似專業其實不夠專業的發言,可能是為了顯示某些專家虛有其名,可能是為了顯示新聞媒體不夠嚴謹,當然,也可能只是因為黃舒駿在寫歌詞沒想得這麼仔細。
其實,從和尚的內裡自述無法看出和尚三跪九叩的主因──歌詞提及和尚擺脫了愛恨功過、名利情欲,但沒明說他為什麼要三跪九叩,又為什麼要繞行台灣。
或許可以推測和尚「悟」了某種道理,而「悟」了的這事無法言說宣講,只能透過沒什麼緣由、自己規定的苦行儀式,讓自己慢慢從過往向自己「悟」了的方向行進。
既然「悟」了的東西無法訴諸文字言語,歌詞裡自然也沒法子說明;但,這也可能是黃舒駿也不明白到底「悟」了什麼,而是個想像。
創作〈三跪九叩〉時黃舒駿才二十出頭,很難推測當時他有什麼符合歌詞中那個和尚心境的體悟,從他後來的作品和經歷來看,大約也不會認為他當時已經擁有人生的覺悟。〈三跪九叩〉或許比較接近一個青年對於澈悟與現實之間的想像──澈悟是偉大而難以說明的,現實是庸俗而欠缺理解的;但事實上,澈悟與現實都不是這麼單一面向的東西,從這個角度觀察,會發現這首歌的創作,或許源自某種對主題了解不夠深入的自以為是。
但這並不表示〈三跪九叩〉是首虛偽或不值得欣賞討論的曲子。
倘若黃舒駿後續真的開始鑽研宗教經典,想要藉由流行歌曲談這類主題,那麼他或許會想得更多,或許會發現很難用一首曲子就講齊所有面向,或許會試著採用其他創作方式,又或許會乾脆放棄──要是真悟了,那可能也不想唱了。
也就是說,創作這首曲子必須要有種青澀但自負、近乎蠻勇的心態,得不夠了解才敢寫、不夠了解才能寫。這種情境下寫出的〈三跪九叩〉相當有趣,而在某個層面,它的確能夠傳達某種諷刺與深刻。
而一個作品在發表之後,並不完全與創作者相關。對閱聽者而言,不理解作者有可能會對作品做出錯誤解讀,但這個「錯誤」是與作者創作原意比對的結果;大多數情況下,閱聽者的解讀不用向作者報告,那是在閱聽者與作品之間發生的東西,大多數情況下,作者也不用替閱聽者的解讀負責。
因此之故,那個「錯誤」其實並不存在。
每個人聽〈三跪九叩〉,都可以生出不同面向的解讀方式。
三十幾年過去,無論是創作者或閱聽者,人生經歷可能都已經大不相同。
而作品仍在那裡。
完全沒有聽過〈三跪九叩〉的閱聽者在初次聆聽後會有自己的想法,多年前聽過的閱聽者或許會因此重新記起當年的某些生命片段、某些思考切面,也或許會揣想更多更細、往內挑出細節或往外延伸想像。
這是作品的力量。
而每回閱聽創作、每回仔細思索,或許都是一種閱聽者規定自己進行的三跪九叩;一如歌詞唱的,那是「別人的折磨,我的解脫」。